“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盒子。”阿芙拉坐在床边,盯着莎米恩带回来的精致木盒轻声说道。“这真是杰卡利亚王子送给我的?”
“阿密洛是那么说的,他可不是会撒谎的人。”莎米恩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朴素的男子衣装,出了汗的头发紧紧贴着脑袋和脖子。“您快打开看看嘛。”
阿芙拉伸出手,谨慎地来回抚摸着木盒上的繁杂花纹,却始终没有打开盒盖。“阿密洛去哪儿了?”
“他回神庙里去了。如果他失踪太久,大祭司会起疑心的。塞维克斯还留在伊西及里亚,说是要迎接他的主人。”
小侍女连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离开那只木盒。阿芙拉知道莎米恩已经好奇得快要发疯了,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木盒缓缓打开。
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对黄金手镯,各镶着一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手镯外侧雕满细长优美的埃斯兰文。阿芙拉惊叹着捧起手镯。身为一国公主,她的首饰多到无法计数,然而这对手镯带给她的感觉十分别致,一种她从未见过或体验过的艺术气质打动了她。“这是典籍语,”阿芙拉试图阅读手镯外侧的雕文,“又叫古埃斯兰语,‘夜司书’们用它抄写三女王时期流传下来的秘法典籍、史书和诗歌。”
“您看得懂吗?”莎米恩心急地问。
“那也仅限于广泛使用的语言。至于典籍语……当年教我埃斯兰语的那位老师也仅仅懂得几个零星的词汇而已。”阿芙拉无奈道,“看来杰卡利亚王子把我想象得过于博学了。我想多罗斯老师恐怕对这种古老的语言也是知之甚少。”
莎米恩像青蛙一样鼓起腮,眼睛转来转去,她觉得这个鬼脸能帮助她开动脑筋。“说不定他本来就不想让您看懂呢?如果他的目的是传达某个讯息,那他就该用伊西语或者埃斯兰语。”
阿芙拉一只一只地戴上手镯,将手臂向前伸直,细细端详着。首饰融合了伊西和埃斯洛特的风格,大小也刚好合适,红宝石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那他还真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等您亲自见到他的时候,就会知道答案了。”莎米恩一边捂嘴偷笑一边说,“哦,我也等不及想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了。阿密洛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杰卡利亚王子是他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呢。”
“他真这样说?”阿芙拉半信半疑。在她眼里,阿密洛已经算得上是男人中最好看的那一类。虽然有点缺乏阳刚之气,可是当他笑起来,当那对深色眸子流露出温柔的爱意,要说不让人心动那是不可能的。每当阿密洛到王宫里和莎米恩私会时,她都会有点嫉妒自己的侍女,甚至觉得当公主反而还不如做个普通人家的姑娘。阿密洛也好,其他贵族青年也罢,莎米恩想和谁在一起都行,她却连出席大臣举办的宴会都要小心翼翼,看父亲的脸色行事。男人们看她的眼神要么充满畏惧,要么就是纯粹的好奇。她甚至觉得他们看她的眼神和看那只从安夏运来的斑纹白虎没什么两样。如果在他们眼里她连个女孩都算不上,又怎可能对她产生爱慕?
当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莎米恩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话。“老早以前,在我第一次听说杰卡利亚王子的时候,我就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觉得他和您刚好是一对儿。诸神给您降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恶毒的诅咒,而是一个法术。这个强大的法术能瞬间将意志薄弱的寻常男子置于死地,却可以征服龙的心呢。这对手镯就是明证!”
“你是不是晒昏头了,莎米恩?”阿芙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她,“我和杰卡利亚是一对?看在阿塔门的面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侵占了蛇岛,逼得我叔父兵败自杀,他的亲信潜入王城,又杀害了我的堂兄,只为让他有个正当的理由跑到伊西来。还有关于他血统的那些说法,什么‘降临的虚空意志’……我都不知道他究竟算不算是人呢。”
“他跑到伊西是为了救您呀。”莎米恩试图给她解释,“如果没有这场宫廷变故,他肯定会在蛇岛休养生息,等到来年开春再向这里进军,或者结盟。您想想看,不管这次陷害您的是贝勒奈西公主还是另有其人,您的处境已经极度危险了。不论您喜不喜欢,杰卡利亚王子都是您唯一的生机。除了与他合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呀。”
阿芙拉摘下手镯,放回垫着深红丝绸的木盒里,将盖子重新扣好。“他是伊西的敌人,”千年来她的祖国在埃斯洛特的阴影下颤抖匍匐的景象在她脑海中像一面面壁画般掠过,“我不能让他利用我来对付阿麦尔或是……贝勒奈西。我很失望,莎米恩,你怎么能让我去向他摇尾乞怜呢?”
莎米恩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做了一个诚恳祈求的姿势。“殿下,您误会我的意思了。这并不是摇尾乞怜,这是一个契机,让他带您离开这里,您会得到他的保护,没人可以伤害您。不止如此,您还将有机会和他接触,让他爱上您。到那时候,伊西的整个局势,甚至半个世界,都会被您牢牢掌握在手中了。”
“你说得太轻松了。让他爱上我?他连我的脸都看不见,怎么会对我动心?他见过的美人说不定比我见过的男人还多,何况他身边还有卡桑卓尔。我肯定不是她那样的女人的对手。”阿芙拉紧紧抱着双肩,莎米恩多劝说一句,她内心的恐惧就膨胀一分。十七年来,她接触最频繁的两个男人不过是父亲和大学士希瓦多罗斯,他们对她只有长辈的慈爱。如今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异国王子盯上了她,如果她真能如莎米恩所说的一般征服他倒还好,可若是失败了,若是伊西王国在她眼前被埃斯洛特吞掉,她连想不都敢想自己会背负上怎样的骂名。这简直就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哦,求求您了,殿下,试一次吧,为了这个国家,也为了您自己。事情进展到目前这一步,除了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杰卡利亚了,除了他也没有人能救您了——”
“够了,别再说了。”阿芙拉制止了她。“你先去洗个澡吧,我得一个人想一想。”
莎米恩退下后,她倒了一杯淡绿神酒,在软榻上落座。外面天色渐暗,暮光穿透窗帷,给陶瓷制成的酒壶蒙上金辉。白昼越来越短了,她惊惧地想,这对那些即将到来的埃斯洛特人很有利。她翻开一本诗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半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太过突然:父亲的离世、蛇岛的失陷,以及针对她的阴谋。时至今日,她都无法相信那天发生的一切是贝勒奈西暗中所为,但那一天,正是贝勒奈西和她一起沐浴更衣。除了她和她的下人,没人有机会将毒药藏进她的衣裙里。尽管她从小就熟读伊西各王朝的历史,深知夫妻反目、手足相残已经围绕唯一的太阳王座上演了几千年,但在她的意识里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陷入其中,而且陷入得如此突然。
如果贝勒奈西更狠心一点,或者如果阿麦尔也有心加害于我,也许我已经死了。多么可悲啊,父亲去世,叔父兵败自杀,大敌当前,贝勒奈西眼里却只有我这个会和她争抢王后之位的妹妹,继任为国王的阿麦尔又蠢得无可救药。杰卡利亚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想必和卡桑卓尔一起仰面大笑了许久吧?恐惧和悲伤致使淡绿神酒变得只剩苦涩,她放下酒杯时,那只木盒就她手边。唯一的机会?难道我们姐弟三人闹出的笑话还不够大吗?
喝掉第二杯酒之后,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真没用,她在心里骂道。你是伊西的公主,不是四岁的小孩子,怎么能哭成这样?只因为你从没怀疑过的姐姐陷害了你,还想置你于死地,你又忽然失去了父亲,还有一条可怕的魔龙想要用烈焰和利爪摧毁你挚爱的国度,你的意志就彻底崩塌了吗?
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希瓦多罗斯带领她第一次登上王宫的最高处俯瞰整个伊西及里亚王城时的景象。当时正值夕阳西下,整个伊西王宫笼罩在橙红的霞光之中,天空由紫、红、蓝三色织成,一直延伸至世界尽头。那些暮光中色彩斑斓的大理石、方尖碑、凯旋门以及刻有精美花纹、绘有壁画的墙面,宛如诗歌中吟唱的幻景。不止如此,还有坐落在王宫西南侧高丘之上的阿塔门神庙,被高大围墙环绕的伊西及里亚图书馆和学院……他一个一个指给她看,那些建筑,那些人群,那些雕塑和墙壁,并且一字一句地亲口告诉她,这是她的家园和国度,是她的祖先“智慧之子”洛图斯将伊西王国自帝丽安魔爪中解救出来之后所建立的辉煌业绩。所有的一切,只为激发她对伊西的热爱,将责任感植入她幼小的心,生根发芽。她仿佛又一次听到老师的肺腑之言:“这是一个古老、神圣而富饶的国度,等你长大之后,这一切都会属于你。即使你生为女子,你也必须用你的双臂双肩撑起伊西的苍穹,让它永远焕发光彩。”
她擦干眼泪,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后重新打开木盒,将手镯戴上。莎米恩走进来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长裙。头发也已擦干、梳编整齐,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殿下?您怎么哭了?”
“我没事。”阿芙拉朝小侍女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再和我说说杰卡利亚的事。他什么时候会来?”
莎米恩惊喜地瞪大眼睛。“很快,我想不会超过三天。”
阿芙拉点点头。“我已经决定了,就按你说的,我要试一试。诸神让我生为这样特殊的女子,或许就是为了这一次。虽然我很害怕,也没多少信心,但我想如果我临阵退缩,这会成为我永远阖上眼睛之前最后悔的决定。”
“我有种预感,殿下,很强烈的预感。您会成功的,一定会。”
阿芙拉微微一笑,她知道莎米恩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鼓励她。“告诉我吧,我要怎样做才能让杰卡利亚为我倾心?”
“您的顾虑我知道,殿下。面具是死板的,可您的声音、您的动作、您的眼神都是鲜活灵动的。一张美丽的脸蛋确实能吸引男人,但那种吸引并不长久,就像一只盒子,雕得再美,里面装的若是沙土,仍旧一文不值。您或许并不知道,世上绝大多数生自富贵家庭的女子并不像您这样热衷于知识和艺术,许多人从第一次落红到去世都只懂得矫揉造作、卖弄**、攀缘附会,根本意识不到她们在男人眼里不过是扮相精致、毫无生气的木偶。您和她们不同,您的气质、涵养、神韵都是那些女人所望尘莫及的,更别提您还有诸神赐予您的礼物。也许杰卡利亚注定不会知道您的脸究竟有多美,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好奇,越想要拥有您,也就越容易对您着迷。”
阿芙拉静静地听着,直到莎米恩主动停顿,她才问道:“我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举动?”
对此,莎米恩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您把事情想象得太过复杂艰难了。男女之间的吸引是自然而然的,到时候您只需听从自己的直觉,将最自然的一面展示给他看便足矣。我只有一件事要叮嘱您:不论您有没有对他动心,千万不要让他得到您。如果他想要您,必须得先让您成为伊西的王后或者女王。他最渴望的东西就是他的把柄,请谨记这一点。”
两人就此话题聊了许久,一直到天黑。莎米恩点起夜烛,将最大的烛台放在桌子中央,“我去吩咐他们准备晚餐,您一定饿了。”然而她还没走到门口,女仆便进来通报:
“两名从伊西及里亚赶来的侍卫求见您,殿下。”
莎米恩立刻取来阿芙拉的黄金假面为她戴上。“让他们进来。”
两名侍卫个头一般高,但一个面相丑陋,额头上有一道疤。另一个则相对年轻,生了个细长鼻子。行礼后,长鼻子说:“伊西及里亚传来的命令,请您即刻启程返回王宫。”
“赶夜路?”
“是的,殿下。陛下希望您明天正午之前抵达,接受他的裁决。”
裁决。阿芙拉浑身发冷,她知道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退下吧,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两名侍卫交换了一下眼色,正准备退下时,又有一名面生的侍卫走了进来,他的身躯比前两人更加强壮。草率地向阿芙拉行了个礼之后,这名侍卫说道:
“陛下改了主意——他希望您即刻踏上来世之路。”
莎米恩摊开手臂,将瞠目结舌的阿芙拉护在身后,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即刻?你说即刻?”
“是的,即刻。”
他说着,“唰”地一声抽出随身的短剑,长鼻子和刀疤脸也随之拔剑。一刹那间,阿芙拉满眼都是剑刃闪烁的寒光。她膝盖发软,险些跌倒在地,但莎米恩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三名侍卫步步逼近,长鼻子试图将莎米恩拉到一旁,然而小侍女死活不肯撒手,他只好放下剑,双臂齐用,将她强行拉开。阿芙拉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软榻上,宣布她死刑的强壮男子和刀疤脸一左一右地凑上前来,两对褐色眼睛中看不到一丝同情或怜悯。
她以为自己也会像莎米恩一样嚎啕大哭。可是当她仰起脸,张开嘴,却发现声音冷静得出奇:
“利落点。”
说完,她闭上眼睛,等待冰冷钢铁刺穿心脏的剧痛,等待从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死亡前最后的残喘,等待眼角滑落的泪水……然而她只听见莎米恩的一声惊呼。阿芙拉睁开眼睛,发现侍卫们已经转身面向房门——那里多了一个人。
他站在门廊处,披着颜色极深的斗篷,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两手空空,仿佛烛光投在墙壁上的人影突然获得了生命。
趁侍卫们没有注意,莎米恩偷偷挪到阿芙拉面前,再次用身体护住她。阿芙拉握住小侍女的手,发觉她比自己颤抖得还要剧烈。三名侍卫面面相觑,显然这人诡异的到来也出乎他们的意料。
黑影向前迈出一步,离门廊最近的长鼻子立刻挥剑砍去。下一瞬,侍卫被赤红烈焰吞噬,热浪之中惨叫连连,片刻间活人便成了一具冒着烟的尸骨。扭曲变形的短剑当啷一声坠地,落在陌客面前。
阿芙拉听见惊恐的吸气声,但她分不清那是自己、莎米恩还是剩下的两名侍卫。这人不是伊西的法师,令人绝望的压抑中她总算找回一点思考的能力,不是“风沙之子”,他们控制不了火。这人也不是大祭司的亲传弟子,阿密洛能让人目睹火焰缠身的景象,然而那只是幻术,眼前的炽热却无比真实。
紧接着,她看见刀疤脸想从窗户溜出去。黑影举起右手,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响指,明亮的橙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眨了一下,再睁开时,窗前仅剩一撮青灰和近乎融化的短剑。
还剩一个人,阿芙拉默默心想。但这最后一名侍卫和她站得最近,颈间和后背满是汗珠。如果烈焰从他身上冒出来,那么她和莎米恩也会一起化为虚无。
她看见黑影稍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在考虑要怎么处理这个情况。然后,夜烛的光芒骤然熄灭,房间陷入令人畏惧的黑暗。阿芙拉紧紧握着莎米恩的手,她从小就怕黑。好在蜡烛片刻之后又燃了起来……而那个黑影出现在侍卫身侧。
侍卫惊恐地瞪大了眼,随即挥剑砍去,然而黑影的动作比他更快,快得阿芙拉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导致那柄剑转而割破了侍卫自己的喉咙。他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房间重新归于寂静之后,阿芙拉听见别墅外面传来混乱的骚动。有那么短短一两秒,她确定自己看见了门外黑紫色的雷光。黑影抬起腿,跨过侍卫的尸体,来到她和莎米恩面前,刚好将门挡住。他微微躬身,就行礼来说称得上是相当高傲,嘴里飘出来的伊西语带着厚重的埃斯洛特口音:
“抱歉,如果我吓到了你的话。”
阿芙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习惯性地想给他纠正礼节上的过失,但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样反而更不恰当。一向机敏果决的莎米恩没有她这么多顾虑,开口便问:
“你可是杰卡利亚王子的人?”
神秘人的兜帽底下传来一连串低沉的笑声。“如果我是,我不会忘记用尊称。”
他将兜帽往后一掀,阴影之下乃是一张令阿芙拉只看一眼便再也无法忘记的俊美脸庞,尤其是那对深红色的眼眸,恐怕连世上最华丽的红宝石也无法与之媲美。她甚至无法相信此人竟活生生地动着。和他一比,阿密洛简直就像渔夫的儿子。她猛然想起大祭司说她因拥有不属于凡人的美貌而被诸神憎恨,导致诅咒缠身。阿芙拉真希望大祭司此刻就在她旁边,这样他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不属于凡人的美貌。
“我想你听说过我的名字,阿芙洛狄亚公主。”他那口音很重的伊西语透出一种诡异的优雅,“吾乃杰卡利亚·塞拉菲·狄伊利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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